那就是当美国国歌在赛前奏响,美国球员的致敬方式很奇怪。像哈里斯这样的白人球员,就嚼着口香糖,保持安静姿态环视周围;但大多数黑人球员,一律自然而然闭着眼睛,低下头,仿佛在进行默哀。
没有国丧,在国旗国歌下“默哀”,这难道不是巨大的政治错误么?
从美国建国至今,国旗换过几次,国歌的选择也几经讨论,而国家要求人民向国旗国歌致敬的方式,就更是五花八门了。
早在1892年,美国政府就制定了《效忠宣言》,要求民众在国旗下和国歌奏响时诵读。到现在,这份宣言已经变了五个版本。1887年,政府又增加了诵读时必须做出的手势,一个现在看来令人多少有些毛骨悚然的姿势,基本跟臭名昭著的纳粹右手礼一模一样。
希特勒究竟有没有借鉴美国还是个未解之谜,但美国人自己为了避嫌,在二战期间就自发改掉了右手礼,换成了如今最常见的,用手摸着心脏位置,表达效忠的姿势。
在NBA比赛现场,当国歌在赛前奏起,你也会发现大部分普通民众都会选择这样的行礼方式(护旗的士官就必须遵守军队礼仪了)。
但很多黑人,会选择另一种姿态。他们不会手摸胸膛、含情脉脉看着国旗,而是闭着眼睛低下头,仿若陷入哀思。
这种国旗礼,又称“黑权礼(Black Power Salu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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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纽约时报》推出了非常重磅的“1619”系列播客节目,系统回溯美国黑人从建国以来的生存发展史,把美国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济腾飞的根本原因,归于奴隶制所产生的红利。
因为有奴隶,南方农场的棉花(劳动密集型产业)才成为美国最大的出口商品。甚至奴隶本身,都成为了欧美市场上的金融产品。
1860年,美国本土的黑人人口为450万,其中400万都是奴隶,他们的生产价值超过30亿美元。相较之下,同年的亚洲大陆上,清王朝的年收入大略估计在7350万美元左右,而他们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付给英法两国的战争赔款,不到1200万美元。
时间快进一个世纪,清王朝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半个世纪之久,二战让世界重新洗牌。美国成为世界霸主,跟苏联掀起冷战。奴隶制度已经废除,黑人虽然获得了自由,但南方奴隶主思维根深蒂固,种族矛盾愈演愈烈,形势一触即发。
1968年对美国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年份。
查尔斯-卓别林去世后的一个月,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洛林汽车旅馆的二楼阳台被枪击,最终抢救无效去世。
他被暗杀,导致了全国范围内的种族骚乱。当时还在鼓励人们继续进行非暴力抵抗运动的美国前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也在两个月后被刺身亡。
那一年,穆罕默德-阿里仍因为拒绝为美国服兵役而陷入舆论争议、面临法庭的审判;还在UCLA读大学的贾巴尔公开抵制美国男篮,拒绝参加10月进行的墨西哥城奥运会。而就在这次奥运会上,黑人运动员也已自己的方式,在体育史上留下了永恒的经典瞬间。
在田径男子200米比赛中,来自美国的汤米-史密斯拿到金牌、约翰-卡洛斯拿到铜牌。
他们是代表国家出征的美国黑人,这在当时美国国内的黑人社群中,可不是一个好身份。在很多激进者看来,顺应国家,意味着背叛他们的平权运动。
为了向正在饱受警察暴力、白人私刑和歧视之苦的黑人同胞表示尊重,他们脱了鞋象征黑人的贫穷,戴上黑色手套是拒绝与当时的国际奥委会主席埃弗里-布朗戴吉握手时接触。站上领奖台,当国歌响起、国旗升起时,他们没有注视凝望,而是低下头,高举握紧的拳头,向全世界宣示“黑人权力”。
他们为美国夺金,但却不为白人美国效忠。
因为对国旗国歌不敬的出格行为,他们俩很快就被美国奥委会逐出了国家队,但这无妨他们领奖时的照片在此后几十年里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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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1月的第三个周一,是美国的马丁-路德-金纪念日。最近几年,NBA在这一天的特别活动声势愈发浩大,大有可跟圣诞大战打擂台的架势了。
距离金博士去世、史密斯和卡洛斯在奥运领奖台举起拳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黑人平权运动的主题,也从“黑色力量”,转为“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 Matters)”,很难说这是一场胜利。
Black Live Matters运动的初衷非常苦涩。黑人男孩特雷翁-马丁被白人警察枪杀是个开始,到2014年黑人小贩埃里克-加纳被多位白人警察锁喉窒息而亡达到高潮。
(美国警察对待加纳(左)和在埃尔帕索枪杀19人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右)的态度)
加纳只是在街头兜售香烟,他被警察放倒时嘶喊着“我无法呼吸”,当他失去意识,几位警察任他躺在街上7分钟之久,最终送院不治。
2014年12月,在骑士与篮网的比赛中,双方球员约定赛前穿上印有“我无法呼吸”的训练服集体抗议。
然而,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针对种族、性别少数群体的屠杀仍在继续。终于到2016年,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激烈的国歌抗议活动,在NFL开始了。
在旧金山49人队当年的季前赛上,科林-科佩尼克在赛前奏国歌时突然下跪。赛后他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我不想对一个压迫黑人等有色人种的国家和国旗表达骄傲。这不是橄榄球的问题,我不能回避。尸体就在街上,而凶手仍逍遥法外。”
科佩尼克说,直到公义得到救赎,国旗的意义不在被暴力抹黑,他才会停止抗议。
科佩尼克几乎是立刻把NFL推上了风口浪尖,在美国政坛和体育界都制造了极大的分裂。而从2017年到现在,科佩尼克都保持着自由球员之身,没有任何球队敢签下这个平权运动的符号人物。
下跪风潮并没有波及篮球。NBA球星们也不至于突然举起拳头掀起抗议,但他们就像美国无数黑人一样,在象征着爱国精神的国旗国歌面前,应该被允许诚实地表达内心的矛盾,提醒所有人,不要忘记那些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灵魂。
1977年,一位白人女生对着迈克尔-乔丹喊了一句“黑鬼”,乔丹把手里的汽水砸到她身上,并因此被停学。
“那时候,我也是个超级种族主义者。基本上,我憎恨所有白人。”他说。
生于1984年的勒布朗,从小仍习惯“种族隔离”的状态,他所生活的贫困社区,是见不到多少白人的。他也说,像他这种出身的穷苦黑人小孩,梦想都是进NBA打球改变命运,可没谁有去国家队效力这种觉悟。
等他上了高中,学校大部分学生都是白人,九年级的勒布朗第一次知道什么是“pantry(零食屋)”,第一次身处在如此多的白人中间,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而恐惧的。
“我才不想跟这些白人有瓜葛,我从小已经形成的思维定势,就是这些白人都不想我们好,不愿看到我们成功,从社会底层爬上去。我告诉自己,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打球,不要跟这些白人发生任何关系,他们都不安好心。”
电影中科技超级发达的瓦坎达
这些球员的非洲祖先被作为奴隶卖到这片大陆,饱受虐待以至其中大多数人失去了自己的民族文明和语言,忘记了“根”究竟在哪里。他们拿着美国护照,被称作美国人,可身份认同永远是他们的不能承受之重,最后,只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瓦坎达王国”之中。
星条旗的荣耀,举国欢庆的独立日,在一个痛苦而清醒的黑人眼里,并不象征着无忧而大胆的骄傲——他们在街上被查甚至都没办法大胆地跟警察平等对话,连勒布朗这样的精英阶层都要担心后代安危、自己的豪宅也会被喷上辱骂的字眼,拿爱国和归属感欺骗自己又是何苦?
起码,他们还没放弃战斗。
史密斯说:“科佩尼克因为撕开伪装揭示了真相,所以被丑化成恶人。我支持他,不管他以怎样的方式,他在诉说真相。他没有使用暴力手段,我就觉得人们怎么都该听听他在说什么。”
三人多年之后的合影
正如1968年也有人听到了史密斯和卡洛斯的抗议诉求一样。那年跟他们一起站在领奖台上的银牌获得者,是澳大利亚白人运动员彼得-诺曼。
在领奖之前,他就很清楚身后这两位美国人要做什么,于是,他专程找一位美国赛艇队运动员借来他所佩戴的奥林匹克人权徽章,以示对两位同僚的支持(原本他们只有一双黑色手套,是诺曼建议他们一人戴一只)。
他说:“我和你们同路。”
卡洛斯说,他以为诺曼上台后会因压力而怯场,他们都没有后路了。
“但我从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爱。”